徐达与陆裁衣骑着马一路狂奔。这两匹马都是白葛达进贡给大明的良驹,朱元璋在徐达右相府落成的庆宴上,特派钦差送了四匹马过去,以表体恤。徐达将身体伏在马背上,随着马奔跑时的颠动而同步上下起伏,这样一来马儿便能跑得更快一些。
在徐达的记忆中,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。上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,在与陈友谅的一次战役中落败。上一刻还在自己身边士气高昂、鲜活澎湃的军士们,下一刻便在自己眼前惨遭屠戮,尸横遍野。那一役,徐达被几个贴身侍卫护送,骑着一匹快马,穿着从死去的兵丁身上扒下来的软甲作伪装,匆匆地逃离了战场。徐达无法忘记当时心中的恐惧与愤恨,以及如丧家之犬的狼狈。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,没有资格谈论生死,甚至连尊严是什么都未必理解。徐达的求生欲告诉他,尽管死亡是无可避免的,尽管逃亡是毫无尊严的,但是活着,才是比什么都重要的。多年之后,徐达率领着一支虎狼之师,携着悲痛与愤怒的士气,横扫了陈友谅的大军,取下了陈友谅的首级,一雪前耻。他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经历那样的屈辱和狼狈,然而今日,他在这白葛达良驹的脊背上,又重新体验到了与当年相同的感觉。
徐达望向身旁与他并驾齐驱的陆裁衣。陆裁衣伤得不轻,岂子道的刀不仅伤了他的血肉,刀气侵体,还震伤了他的经脉,陆裁衣在马背上颠簸厉害的时候还不停地小口咯血。胸口被刀刃撕裂的伤处也在流血,想来如果是一个寻常人的话,这样的伤势可能早已经要了命了。现在,陆裁衣还能驾马前行,只是他的脸很白,像流光了身体里一半的血液那样的白。
徐达没有再听到那笛声。那笛声自他上马后便在远处响起,小雨落下后,笛音由清亮转黯淡,在疾驰的风掠过耳后的同时,笛声显得凄凉、婉转,荡气回肠。然而现在,他听不到那笛声了,也许吹笛的人见雨势渐密,收了笛子,回到不知在哪里的屋檐下喝茶观雨去了吧。
天黑了下来,午时未到已如长夜。二人身下的马儿脚程极快,此时已经到了汤山围场的外沿。徐达勒住马头,停在原地,抬头看着无星无月的夜空。陆裁衣也停住了马,望向身后,刘客幽并没有赶来。天色很快就恢复了光亮,徐达摸了摸脸上的雨迹,发现自己的脸上竟然是徽墨一般的汁水。在密集朦胧的雨帘之中,赫然出现了八个楷体大字:“身虽是客,我心幽幽。”
八个字在雨帘中飘荡了一会儿,一闪而没。徐达转头看向身边的陆裁衣,发现陆裁衣已经湿了双眼。他长吸了一口气,开口问道:“裁衣,客幽是不是已经去了?”
陆裁衣望向徐达,徐达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生死与共的悲凉。这种眼神他在神武军的将士眼里看到过;在挡在他身前为他硬受敌人强弩箭矢的贴身死侍的眼睛里看到过;在一场大胜之后,抱住自己死去战友嚎啕大哭的勇武儿郎的眼睛里看到过。这样的眼神不常见,却难忘。
陆裁衣哽咽着回道:“是的,相爷。客幽兄已不在人世了。”
徐达默然良久,马背上的他显得孤独、疲倦、厌烦。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生离死别,多到他已经记不清每次那些死去的面庞。他不禁想起了二十几年前,刘客幽初与他相识,只是一介穷书生,虽然文采飞扬,却还有着读书人的倔强和迂腐。他当时欣赏他的文道,将他带在身边作师爷文书之用,岂料他由文入武,文武双修,竟成为了江湖里一代以文入武道的巨擘。时光荏苒,已经二十年过去了。徐达想到这里,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他昂起头,目光里是无比的坚定与热切。“客幽为我而死,如同这几十年来数以万计在战场上、敌袭中为我徐达而死的将士与朋友一样。我待客幽如亲兄弟,我不会让他白死,我会好好活着,而且会长久地活下去,这样才对得起千千万万为我而死的人。”徐达说完,转头看向陆裁衣,又说道:“裁衣节哀,你伤得也不轻,莫要因为过于悲痛而加重了伤势。你我二人先至汤山围场与圣上汇合,再请随驾的太医为你疗伤。”
陆裁衣颔首称是。二人又驾着马往汤山围场的方向疾驰而去。
“唐家主可以走了,外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。”“失心疯”背负着双手,淡然地对着唐南诗说道。
唐南诗轻轻地“哼”了一声,却没有立刻离开,只是缓缓说道:“以你的武功,无论是插手徐达或者李善长任何一方的争斗,战局顷刻间便会呈现一面倒的态势。你难道不想扶持其中一人成为万人之上,一人之下的权鼑,而自己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大明洪武第一人么?”
“失心疯”微微一笑,说道:“不想,因为没什么兴趣。”
唐南诗哑然,随即问道:“此间事了,阁下往后还有什么打算么?”
“失心疯”淡然说道:“我此次中原之行,除了回来偿还一点当年的人情,也是为了亲身验证一下中原武林的绝顶武学。燕胡桑与迟重彻的身手我已现场观摩过,确实不凡。你唐家唐白木与飞鸿会左丘飞鸿的武功我也亲手切磋较量了,委实惊艳。关墨与蓝玄镜灵隐永福寺一战我也有幸在场边目睹,二人剑法也确实是当今武林中之无上技艺。特别是人称‘天下第一剑’的关墨,更是引起了我的兴趣。此次事毕,我应该会去亲身感受一下他‘无物不断’的剑意。”
唐南诗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间都显示出轻松和平淡的男子,心下不禁有些骇然。如果有人不了解他,听他如此说话,可能会以为他真的是个失心疯。可唐南诗亲眼目睹了他与唐白木之间的交手,看到了他是如何毫发无伤地接下唐白木惊世骇俗的“器道”巅峰之作——“画星雕月,飞翼追风”。唐白木在这一战后自罚闭关,以求突破。而这个人却又好整以暇地与那个不世出的人物、飞鸿会会主左丘飞鸿激战一场,且好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。刚才又说要去会一会关墨手中那柄“断空”,要知道武林中可没人轻言可以活着从关墨的剑下归来,然而唐南诗却觉得这个人无论说什么,他都不会有丝毫的怀疑。
唐南诗一拱手,说道:“那么阁下保重了,南诗会静候阁下与关墨一战的结果。”
“失心疯”淡淡地说道:“没什么,我看他与我是一路人,说不定切磋之后还能成为朋友。”
唐南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说道:“告辞。”说罢转身就走,突然又停住,回过身来问道:“恕南诗鲁莽,阁下可是复姓‘端木’?”
“失心疯”微微一笑,没有说话。唐南诗仿佛明白了些什么,微微欠身,转身离开了树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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